《妍皮裹痴骨》第2章


她又问:“先生,请问你方才有没有见到些什么?”
那流浪汉头仰着,似乎根本听不到女警说话。里头那位出来,指示道:“先送老先生去医院,笔录稍后再做。”
修伯住院了,他的病又严重了,医生建议他入院治疗,修伯说:“不住了,住院也是一天,回去也是一天,我要回去做点事,比在医院开心很多。”
修伯离院的时候,墨如鸦去接他,见到当日那个警察,他说:“小姐,你好,我过来探望阿伯,你别介意。”
苏荫杭时时会来探望修伯,修伯和阿文都与他熟稔起来,唯独墨如鸦,说得少,也不太接近他。某一日,修伯问她:“阿墨,你为什么不喜欢苏先生,我看他很喜欢你,他是好男生啊。”
墨如鸦扶修伯坐下,拿了煲了许久的参汤给他,又拿了碗,说:“饮汤吧,然后吃药,要按时的。”
修伯笑笑,自从他入过一次院以来,气色越发差了,墨如鸦瞧得出来,他活不长了。修伯的性命,熬不过两个月了。待修伯过世,她就离开香港,去下一个地方,找他。
她在这世界游荡了六百年,自朱棣攻破南京城,文渊阁失了大火,萧哥哥在里面就没出来。萧哥哥,你在哪里,如鸦来找你了,如今你是甚么模样,是否与如鸦一般,不老、不死、亦不灭。
第 2 章
墨如鸦是大理寺卿墨忘言嫡亲的孙女,洪武三十一年,洪武帝去世,与墨如鸦竹马并青梅的朱允炆继位了,同年,朱棣就起兵了。四年后,朱棣攻入了南京城,奉天殿失了大火,允炆死了,文渊阁也起火了,萧哥哥在里头也没出来。
成王败寇。
允炆一直同她这么说,他说:“王侯将相,尊你,你才是帝王,否则,你什么都不是。”
她不明白已经贵为九五之尊的允炆为甚么要说这些话,这些话绝不会是洪武皇帝说的,那是个万分威严的人,神圣不可侵犯,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允炆说的怪极了,她不能苟同,她也不能说出去,若是被外人听见了,允炆只怕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御史台那些个老学究最是烦人,萧哥哥也说他们都老糊涂了。
四年,允炆做了皇帝才四年,他就死了。
这四年间,他问了三次:“如鸦,你要不要做朕的皇后?”
墨如鸦记得自己摇了三次头,她心里喜欢的是萧家的公子萧醉吟,允炆也是知道的,怎么还来问她。定是玩笑罢了,她同自己这样说。
第四年,允炆不问了。
漕运总兵叛变,朱棣取下了扬州城,长江南面都被他切断了,允炆说:“如鸦,我怕是要活不成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墨如鸦已经忘了朱允炆脸上的神色,她记得他的声音,是那样惆怅又黯然,带着无法逆转的惋惜。允炆在惋惜什么呢,朱棣是他的亲叔叔呀,怎么就不能留他一命呢?
前人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南唐与宋,可朱棣与允炆是血亲,他们之间亦是要如此吗?她回家问了祖父墨忘言,墨忘言笑了笑,回答她:“如鸦,如果有另一人同你一样心仪萧家儿郎,你可愿意与之分享?”
不,她不愿意。
墨如鸦信念坚定,她是要给萧哥哥做妻子的,谁都不能改变,谁都不能。
修伯咳了咳,墨如鸦回过神来,问他:“好些了吗?等我回来,我给你带明记的糖水,好吗?”修伯挥挥手,道:“我晚上去阿文家里吃饭,你不用理会我,只管去上班,别分心,省的主人家不高兴。”
安葛生是城中有名的大状,自小接受英式教育,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墨如鸦偶尔见他发脾气,也是极有分寸的。墨如鸦用钥匙进了安宅侧门,正好又遇到那位著名影星玉蝴蝶小姐,玉小姐的红色跑车在这盛午的阳光下刺眼极了,安宅的大门又久久不开,更显得跑车中的人是那么虚浮可笑。“哎,等一等”,玉蝴蝶从跑车中推门出来,看向墨如鸦,脸上全是不耐烦,“你去看看,阿余在不在,做什么这么久没人开门?”
墨如鸦进去后,瞧见男主人安葛生正翘着一条腿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管家阿余就随侍在侧,她正要问阿余为何将大门紧闭,让客人在外头遭太阳暴晒。她才走过去两步,阿玉就拉住了她, “阿墨,你别理,安生与玉小姐分手了,还交代不许玉小姐入屋。”阿玉的神情怯怯的,墨如鸦深眸锁向安葛生,任人家有再多不是,关门不见又岂是君子所为。
许是察觉了墨如鸦的目光,安葛生同管家阿余说了几句,阿余走过来,道:“阿墨,安生说了,不归你的工作不用你理,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职即可。”
安葛生是个人精,墨如鸦低头笑了笑,原本想劝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主人公都不在意,何须自己多费唇舌。她又出了门,玉蝴蝶还等在门口,红色跑车光亮的漆都快晒化在烈日里,见墨如鸦出来,她神色有些紧张,迟钝问道:“安生在不在?你有没有同他说我要见他?”
墨如鸦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说话轻柔柔的:“玉小姐,安先生决心与你分手,不如你先回家休息,隔几天,大家再约出来,你有什么话,也好单独同他说。”
这声音实在贴心,犹如清风拂过,白云悠悠,烈日也被遮挡,灼热都成了温柔的暖意,玉蝴蝶喃喃:“不,他不会原谅我了,我同别人是做戏的,公司让我们合作给狗仔拍,我们是亲了,可那是假的,那是炒话题的。你看,我们做这行的,公司说甚么我们都要照做,谁敢不听?你同他说说,说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是被逼无奈,捞口饭吃,有选择的话谁要做这一行,对不对?”
玉蝴蝶似乎意识到此一去,两人再也没有再续前缘的可能,她很执着,希望得安葛生谅解。墨如鸦静静看着她,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即使脱去脸上浓妆,她也是个标致女子。
墨如鸦思绪飘得老远,她想起闻婉辞,都御史闻樱的千金。那人亦是爱粉面青黛,常常见她,她都是一出粉墨,时时着南京城里最新式的衣装,扮城中最新式的眉黛,她总会惊起仕子们交声称赞,除了允炆。
允炆说:“春风桃李容,能得几时好。”
他惯来觉得闻婉辞不是真绝色,可在这南京城里,还有比都御使千金更美的人儿么?允炆说有,若问他是谁,他又不肯说了。
朱色大门卷起,阿余出来,她看向墨如鸦,道:“阿墨,进去工作,你浪费了八分钟,我会扣掉你的工时,或者你愿意补回来?”随后,她做出邀请姿势,“玉小姐,安生在里面等你,请进罢。”
墨如鸦低头清洁书桌上的灰尘,还给飘窗上方的一盆吊兰浇水,她刚清洁完地上的水渍,就听见玉蝴蝶在楼下会客室的吵闹声,她嚷起来:“安葛生,你不是个东西,明明知道我是清白的,还冤枉我!”
安先生的声音不大,显然也没说甚么好话,玉蝴蝶愈发激动,她说:“我是戏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今日才来嫌弃我?你又是什么好东西,颠倒黑白,赚昧良心的钱,你又比我高贵得多少?你说,你又看上哪个了,我要去问问她,知不知道你安大状是个衣冠禽兽?”
墨如鸦不想再听,世间痴男怨女,她这六百年,什么故事未听过,哀怨背叛,又有甚么稀奇。
下头传来一声脆响,也不知是谁摔了东西,玉蝴蝶声音尖尖的,她嚷了一句:“安葛生,当年你收了人家多少钱,那个英修出狱了你怎么不去兑现承诺了,人家顶了罪,你怎么不把钱还给人家了?”
英修,修伯?墨如鸦沉下心,又多听了几句,玉蝴蝶此时倒是中气十足,“人家现在病的要死了,医院都住不起,你怎么不去看看人家?你还派人去偷当年的证据,你心虚吧,怕人家问候你祖宗十八代?你个缺德货色,比我们这些戏子还不如,臭不要脸的,我呸!”
下头没了声息,玉蝴蝶这么一闹,再无任何踏进安宅的理由了。墨如鸦幽幽一叹,安葛生出现在书房门口,“你叹甚么?”
墨如鸦不语,她穿着一件旧式的格子衬衣,一头乌发挽在脑后,瞧不清是卷是直,只知道乌压压的,发量很多。安葛生哼了一句:“莫要在我安宅叹息,人家会以为我亏待了工人。”
“抱歉,我无心的。”
墨如鸦道歉,其实苛待不苛待又有甚么所谓,她活了几百年,见过了崇祯皇帝上吊,见过了后金的□□哈赤,也见过了形形□□的人与事,他安葛生的这点小小要求,又算得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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