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81章


里长大到自己结婚,领取自己的房子后在另一个地点安居。一生两所房子,人就像长在土壤里。社群是最重要的结构,是一个小孩成长的全部世界,他睁眼看到的所有人,就是陪着他成长的所有人,是他成年选择后将伴随他一生的人。城市随着人口逐年扩张,可是新扩张出的居民区有着和老城完全等价的相似面容。同样是一串串房子,同样是宁静而均等,尽管每所房子形态各异花样百出,但合在一起却形成统一的整体。五百万人口平均而分散,城市看上去没有结构的中心。因为稳定,所以固连。
“可是您不是说过有云的存在?既有联系,也有自由。”
“云……”瑞尼点点头说,“但那需要外来的光,不可持续。”
“我不知道。”洛盈低下头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您是如此不争,那么生活的方向又在哪里呢?如果什么都看开了,难道不会有一片虚无的感觉吗?”
“我吗?”瑞尼低头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阅览室另一端。
瑞尼带着洛盈穿过层叠排布的书架。老式图书暗红色的书脊整齐地列着,烫金书名送出异域的气息,木浆纸因储存得久远而发黄,像生活在古老时空里的古老的人。阳光从一侧斜射进房间,屋子显得异常安静,星图在屋顶上以不可察觉的速度旋转,提示着不可捉摸的时间。瑞尼像穿过包裹生活的重重虚象走入现实深处,面对收藏在记忆库存的朴素的话语。他们静静地走着没有说话,鞋跟敲出房间里仅有的声音。
瑞尼径直来到一排标有“地球经典”的书架,指着架子上一本书说:“这是你刚刚提到的那本。”然后从它旁边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取下另一本小册子,翻到他熟悉的一页念出来:
“‘……使我感兴趣的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圣人。’
“‘可是您不信上帝。’
“‘是啊。一个人不信上帝,是否照样可以成为圣人?这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具体问题。’
“‘可能是这样。但是,您知道,我自己跟失败者休戚相关,而跟圣人却没有缘分。我想,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不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做一个真正的人。’”
他念完合上书,心里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有风沙席卷。他眼前能浮现书中人面对的黑色大海,也能出现这个星球广袤粗犷的大漠黄沙。它们是他的方向,他一直很清楚。他能看到在大地上匆匆经过的人,从黄沙中凝聚成形又散落成灰,来往繁忙,喧嚣拥挤,他走在他们中间,他们的狂喜与悲痛将他包围。他看着他们的面容。在他心里,他们穿什么衣服遵照什么风俗拟定什么制度做什么事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是否停下来用眼睛、面孔和身体互相面对。这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一个真正的人?”洛盈喃喃地问道。
“是。”瑞尼笑笑,“这就是我想做的。”
“可什么是一个真正的人呢?”
“就是一个能与他人面对面的人。”
洛盈琢磨这话的意思,没有再问,凝神思量着,她纯挚的黑眼睛像两湾深深的泉水。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书,轻柔地抚摸着书皮,庄重而仔细地端详着。
“《鼠疫》。”她念出声。
“鼠疫。”瑞尼重复着,“就是哪里也去不了。”
洛盈翻开第一页,念出第一行:“……用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另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瑞尼没有再解释或说明。洛盈自己低头阅读,目光凝注,轻轻咬着嘴唇。
瑞尼知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她不可能读到多少,自己也不可能说清楚多少,而更多的隐藏在宇宙深处的生存的真理更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领悟的。他在心中默默思考着洛盈所说行动的意义,也反问自己是否太过于不行动或者避免行动,在一些遭遇到现实打击的时刻,他也曾经这样问自己,质疑自己的所为是否偏离了生活真正恰切的方向。通常情况下,他对于行动有种悲观的看法,在永恒无尽的深海中,他觉得孤舟的漂流好于弄潮的英武。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刻,他会为这种静思默想所经历的旁观的苦痛而深感自责,洛盈问的是对的,这正是他心中矛盾之所在。
忽然,一阵音乐打破了两个人和书架的寂静,有人来访了。
“啊。”洛盈放下手中的书,“到时间了!”
“什么?”
洛盈四下寻找着钟表,叹道:“时间过得这么快。”
瑞尼仍然不明所以,洛盈示意他跟她出来。
他们穿过二楼环绕的走廊,转过立有天使塑像的楼梯转角,沿宽阔呈扇面的大台阶一直往下,来到档案馆大门。洛盈停下来,平息了一下呼吸,向瑞尼神秘地笑了。然后她按动墙边开门的按钮,看黄铜色的厚重大门缓缓沿弧线敞开,向门口伸手示意。
瑞尼顺洛盈的双手向外望去,定睛看时内心吃了一惊。他看到一群孩子朝他笑着,边笑边欢快地招手,在他们面前,他从前的雕塑如威严的军队排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列在中间的是那头他雕了接近一年都没有完成的雄狮,不知道被谁将尾部粗略完成了,虽然算不得准确完美,但也符合了整体的身体结构。狮子庄严雄壮地蹲在中央,土黄色粗糙的外表带着酋长的沧桑,身上挂一条军人般的绶带,在四周一众形体较小的塑像的簇拥之下,像一个献礼的来自异国他乡的客商,铜铃般的眼睛仿佛也有了神采。瑞尼从来没发现,自己的雕塑还可以如此迥然生动。大大小小的塑像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中央顶着一块绒布的旗子,上面缝着一行大大的斜体字:生日快乐。
没有风,绶带却仿佛在飘扬。
洛盈已经站到了少年中间,跟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叫着“生日快乐”。有人解释说怕瑞尼一个人搬不了这么多东西,他们就将他所有作品和工具搬来了,让他在这里也有个消遣。各种声音搅在一起,在明媚而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两个少年头上系着布条,手里拿着铲子,载歌载舞。另外一个少年仿佛指挥狮子和其他动物前进的将军。
瑞尼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似乎不能表达心中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温暖的记忆了。
他被一种久违的生命力打动了。
※※※
瑞尼出生在火星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火星七年。分岔之年。他今年三十三岁,每当他回顾三十三年前那场分裂,内心就会欷殻Р灰选K溃诤核辜甘甑难≡裰校鹦瞧吣甑哪浅》至丫褪亲畈磺樵傅木裨裰弧?br />
火星并非一直是一个固定的世界,最初的缔造者只是选择了数据库,并没有想好任何一种社会面容。理想化的人们设想了一个纯粹自由自在的世界,随意发现新世界,随意向数据库投放成果,随意取用他人的成果,自行获得生活费。然而在建国第七年的整顿中,世界注定的运行规律却推促着人们走向另一端,选择了一个稳定、条理化、效率优先的构造。
通常情况下,当一台仪器的设计越来越完善,加工越来越精细,系统内的热运动就成了噪声和能量浪费的最大来源。对一个社会也是一样。随意来去的世界固然听起来喜人,但是在实际生产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大量的社会资源损失。因此那一年,系统在城市里结晶,自由的随机运动被压制到了最低,系统开始由层层叠叠的级次和一个接一个的部门链条重新整合,或者换句话说,系统官僚化。
那一年的决策并没有进行全民公投,而是在议事院中由全体议员投票。什么样的事件启动全民公投是相当微妙的事情,那一年在任的总督理查·斯隆最终批准只由议员投票。汉斯和他的伙伴们都是议员。他们曾对此展开激烈辩论,几个好朋友几乎都不喜欢为了效率强行牺牲自由,然而只有朗宁和加西亚对此坚定不移,汉斯和加勒满认为理念需要对现实妥协。汉斯和加勒满投了系统方案的赞成票,而朗宁和加西亚投了反对票。那一年的投票很激烈,最后的结果竟然相差不多。理论上讲议员是由各个系统最积极参与建设与决策的人物构成,这些人通常正是赞成系统整合的支持者,本以为改革派会大胜,可最后的结果两方竟然不相上下。官僚派取得了微弱优势,一个以工作室为单位的电路形系统设置为统筹和管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没有人能说得清,在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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