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第44章


叶雪山看他神情惶惑,不禁很是不以为然:“我娘也给我留了几样首饰,我全当了,也没觉怎样。人是人,东西是东西。”
吴碧城不理他,一味的只是找。叶雪山闭了嘴,忽然听见大开的玻璃窗中传出声音,叽里咕噜的不知是哪国话,不过中气很足,仿佛随时预备着咆哮。叶雪山听了一会儿,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可要说是谁,又想不起。迈步追上吴碧城,他开口问道:“你听,里面说的是什么话?”
吴碧城摇了摇头:“听不出,有点像德国话。可要真是德语的话,那说的也太糟糕了。”
然后他蹙着眉毛直起腰来,茫茫然的转向叶雪山:“子凌,找不到啊,难道不是丢在这里?”
叶雪山刚要说话,不料玻璃窗内的疑似德语忽然转成了中国话,语气是相当的傲慢:“诸君,方才我所讲的,就是法西斯之含义了!诸君只要肯听,自然都会理解;不过陈君与众不同——”
这一句话要完不完的说出来,让叶雪山当场怔了一下,随即猛然扭头望向窗内。偏巧教室里的先生走到窗前,正要教训不老实的学生。双方目光骤然相遇,叶雪山脸上瞬间褪了血色。
他看到了顾雄飞!
顾雄飞是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花格子绒线衣,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攥着一根钢尺,他显然是要预备着打人。当然,打的是窗前那名倒霉学生,和叶雪山没有分毫相关;但叶雪山眼睁睁的看着他,心脏竟然吓得一缩,仿佛那根钢尺是要抽向自己一般。
下一秒,叶雪山定住心神,遥遥的对着顾雄飞点头一笑,然后转身拉起吴碧城就走。吴碧城不明就里,还在惦念着钢笔:“子凌,你急什么?我再找找……”
叶雪山不理会,然而刚刚走出两步,就听后面起了炸雷:“叶子凌!你给我站住!”
此言一出,叶雪山和吴碧城一起回头望去,就见顾雄飞推开窗前学生,竟是抬腿蹬上窗台,弯腰跳了出来。握着钢尺向前一指叶雪山,他大步流星的一边走一边摘下眼镜:“谁让你走了?”
叶雪山看了他这跋扈模样,气得脸都白了。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勉强自己不动声色,甚至还对着走到面前的顾雄飞笑了一下:“我走我的路,还要别人发许可吗?”
顾雄飞不恨他耍小脾气,就恨他不阴不阳的摆出一张虚伪面孔。瞪着叶雪山咬了咬牙,他忽然感觉自己还是太冲动了——一旦冲动,就要被动。
叶雪山并不过问别后情形,只是对他又一点头,然后拉着吴碧城继续向前走去。吴碧城有些发懵,也觉得顾雄飞来势汹汹怪吓人,所以不敢再提钢笔,低头乖乖的跟上了叶雪山。
顾雄飞没有追逐打骂。在日本隐居了大半年,他总算有了长进,起码是把性情憋得柔和了一些,不像先前那样霹雳火爆。
段巡阅使并没有一败涂地,因为醒悟得早,所以保住了有限的一点力量与权势。在华北一带恢复太平之后,他随着段家少爷悄悄回了国。现在他没有实权了,虚职倒还担了几个,全是只拿薪水不干活的职务,唯有在大学校里教授军事学,算是一项实际的工作。回首往昔,他并无牢骚,因为的确是一直活得太顺遂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愿意韬光养晦的磨一磨性子。他还年轻,将来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慢慢等,不能急。
对于叶雪山,也是一样,慢慢等,不能急。这个混账东西没钱的时候是只绵羊,有了钱就变成烈马,越打越要尥蹶子。
顾雄飞背着双手握住铁尺,面无表情的向前望去。叶雪山的背影很是仓皇,一路走得乱七八糟,扯得吴碧城踉踉跄跄。
“他怕我。”顾雄飞得意的想:“他还是怕我。”
然后他转身走向教室,伶伶俐俐的穿过窗户跳了回去,却是发现屋子里面少了个人。原来站在窗前的陈同学见这位先生凶神恶煞,竟连过路的人都不放过,不禁吓得肝胆俱裂,趁着他没回来,索性抱着书包出门逃了。
46、两种爱
顾雄飞不出现,叶雪山对他是不爱也不恨,尽管去年冬天曾被他两记耳光扇成猪头,但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其实也不是太在乎。
然而顾雄飞一出现,叶雪山就新仇旧恨全涌上来了。他就看不得顾雄飞摆出老太爷的架势对自己吆五喝六——都是兄弟,都是一个爹养出来的,谁比谁更高贵?上一辈的人都死绝了,顾雄飞和他根本就已经成了两家;分家产的时候没想到他,耍威风的时候就找上他了?
叶雪山快步走出学校大门,心里越想越气,恨不能掉头回去,和顾雄飞打上一架——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他实在是打不过顾雄飞。
吴碧城看他神色不善,气哼哼的一味疾行,就心惊胆战的没敢言语。直到走出老远了,他才听叶雪山开口说道:“钢笔而已,没就没了,我这就去给你再买一支新的。”
吴碧城唯唯诺诺的答应了,又去握了握叶雪山的手:“子凌,你还在生气吗?”
叶雪山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很勉强的笑了:“没事,他是他,我是我,我犯不上为了他生气。本来下午想带你出去逛一逛的,你非闹着要来找钢笔;好在现在也不算晚,趁着天亮,你跟我走。”
吴碧城听他说话有条有理,语气也算温和,心里就立刻轻松了许多:“你要去哪里?”
叶雪山转向前方:“你跟着我就是了。”
叶雪山先去洋行,为吴碧城买下一支钢笔;然后出门沿着大街向前走,又拐进了印度公司,去看外国衣料。叶雪山自己看上一样,就转身询问吴碧城的意见;吴碧城也觉得他该添几件新衣裳了,所以这时便很认真的做参谋,挑挑拣拣的帮他定下许多颜色。
定下了颜色材料,叶雪山让伙计按照自己的身量,剪出双份的尺寸。吴碧城有所知觉,但是叶雪山不说,他又不好主动去问。犹犹豫豫的带着衣料去了成衣店,这回真相大白,叶雪山果然把他推上前去,要他去量身材尺寸。
他立刻困窘的红了脸,钉子似的站在原地不肯动:“我有衣服可穿,不用添新的。“
叶雪山对着他一耸肩膀:“料子都买足了,你又不做,不是诚心浪费吗?再说我这也是一片好心,你也好意思让我碰壁?”
吴碧城还是不动——上次见面换好房子,这次见面做新衣裳,越细想越不像话。而叶雪山看他木头木脑的犯起了倔,自己又不好在成衣店里当众哄他,只得转向裁缝说道:“算了,你先来给我量吧。你看看,我们两个的身量能差多少?”
裁缝的目光最是敏锐,又怕跑了这两个主顾,所以略一打量,便是笑道:“两位先生的身材,几乎就是一模一样。要说想做两个人的衣服,量一个人的尺寸也就行了。”
叶雪山不置可否的张开双臂,由着裁缝拿皮尺上下测量。及至一个转身面对了吴碧城,他忽然瞬间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吴碧城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却发现他已经恢复了正经表情,若无其事的撩起长袍让裁缝量他腰腿。
吴碧城还没来得及笑,就被他感动了。局促不安的垂下头去,他忽然想狠狠的抱一抱叶雪山。叶雪山方才那个鬼脸来的突兀,仿佛是被什么神鬼骤然上了身,有一种诡异的可爱。
叶雪山额外给了裁缝三十块钱,让他连夜赶制,尽快的把衣裳做起来。然后带着吴碧城出了成衣店,他在淡淡的暮色中打了个寒颤,开始觉得身上隐隐发冷。
斜着眼睛瞟向身边的吴碧城,他毫无预兆的忽然说道:“碧城,晚上我不陪你了。我……有点事要回饭店。夜里我去……”
吴碧城没等他说完,就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卸下一枚送到他的手里,吴碧城说道:“大冷的天,你也别去报馆等我。你要是忙完了,就直接去公寓吧,进门之后可以让伙计给你烧上炉子。”
叶雪山接过钥匙,然后不再多说,抬手叫来一辆黄包车,一步迈上去坐下,慌里慌张的就走了。
吴碧城自去忙碌,直到午夜才回了家。进门之后灯光明亮、暖风拂面,他心中一喜,知道叶雪山是早来了。
走进里间卧室一瞧,他发现叶雪山已经睡在了被窝里,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洗漱宽衣,他极力不弄出噪音惊动对方。末了蹑手蹑脚的走回卧室,他关了电灯,轻轻上床。
叶雪山睡得很熟,身体温暖绵软,直条条的躺在床里一动不动。吴碧城仰卧在一旁,先也想正正经经的入睡,可是忙碌了半夜,又是刚从外面回来,精神振奋,哪里睡得着?小心翼翼的翻身面对了叶雪山,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在对方身上摸了一下。
叶雪山的呼吸听起来匀称深长,可见他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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