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许定国不但赌上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儿子也送去清营做了人质。对大清付出了所有。如今换来的却是陈洪范这样的一封举荐信。
他腰腹被张小帆的宝剑贯穿,已是受了不治之伤,本来准备闭目等死,可听到左懋第的这番话,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回光返照般的大笑起来,笑声凄惨癫狂,仿若寒鸦的叫声一般刺耳悲凉。
左懋第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病,沉声道:“你笑什么?”
许定国也不理左懋第,又笑了半晌,才止住了笑声,摇头道:
“你还问我为了什么?我从军几十年,万历年的时候我就在辽东杀鞑子。”
“杀完鞑子,我又回中原去杀流寇。我浑身几十处伤疤,敢说没有一处是在后背上。”
“可是你知道我一年前在哪里吗?在都察院的死囚牢里!”
“崇祯十五年,李自成打开封。朝廷限期,命我千里救援。可是却半点粮草都不给我。”
“我去问监军御史王燮没有粮饷怎么行军,王燮跟我说途中‘就粮于民尔’!”
“你知道什么叫‘就粮’吗?就是让我堂堂大明官军,一路抢着老百姓的粮食去杀贼!”
“士兵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明明要去杀贼,可是自己却比流贼还狠毒百倍。”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你见到过吗?这大军走过的路上,几年之内都无法再行军了!因为村庄、粮食、人什么都不会剩下。”
“结果大军刚到山西,整个队伍就哗变了。”
“我拼劲所有力气,收拢残兵。一路没了命的赶往开封。终于赶在开封陷落之前赶到了。”
“我马不停蹄,扎好了大营,一心急着去中军拜见当时的统帅侯恂,去商讨御贼之事。”
“结果中军官告诉我,没到开营门的时间,侯恂还在睡觉,不容打扰。”
“我和中军官起了争执,主帅侯恂不问青红皂白。差点没当场杀了我。”
“我们做武将的,一心为国。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以为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是谁知道文官们不会这么想。”
“后来就因为这个事,我终究还是被关进了死囚牢,等待秋后问斩。”
“这就是大明朝的文官,表面正大光明,暗地里却能把你整死。比建虏,比闯贼还要恶毒万倍!”
“在死囚牢中,我还幻想着奸佞当道,圣君蒙蔽。可是你知道我又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那个匪号叫翻山鹞子的高杰居然又升官了。”
“我打了十几年的闯贼,这高杰怀恨在心,屠了我家百余口。就这样一个人神共愤的恶贼。摇身一变,招安后居然官职越做越大。”
“一心杀贼的在死囚牢里等着侯斩,可杀官造反的恶贼却封爵藩镇。”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杀人放火当官,修桥补路瞎眼。我辛辛苦苦抛家舍命为的又是什么?”
“后来我终于被放出来了,不是因为有遇到了什么青天大老爷审明了我的冤屈。而是李自成要杀到北京了,需要有人去杀贼。”
“这时候,那些曾经想至我死地的士大夫们,又想起了我。”
“你知道我出了死囚牢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吗?这个世界完了啊。”
“大明朝已经从根子上烂了,实实在在的烂透了。每个人就像这块腐烂木头上的蛀虫。口里称着这块木头是自己的家园,可是每个蛀虫却都忍不住的想要咬上两口,蛀上几个窟窿。”
“我要毁掉这个世界,毁掉这所有的黑暗。”
“你看到大清没有?大清国英明啊!没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没有那么多的奸邪佞臣。”
“不会搞以文御武那一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当奴才又怎么样呢?只要主子行事公平。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那么我情愿去当这个奴才!”
许定国如泣如诉,就像垂死前的夜枭一般,发泄着最后的癫狂。他已经是将死之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顾忌,不住的发出嘶喊。
左懋第面沉似水,一声不吭的听着许定国的怨诉。左右的士卒几次想上去阻止许定国,却都被左懋第拦住了。
等许定国终于讲完之后,左懋第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
“即便你有一万种理由,终究还是做错了。”
“诚如你所说,这大明是有诸多的问题。我无法要求你像诸葛武侯或者岳元帅那样鞠躬尽瘁,克尽臣节。但至少能做到独善其身也好。”
“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却背主做窃。总是万死之罪。既然都说完了,就准备上路吧。”
许定国重重的唾了一口,道:“呸,满口的冠冕堂皇,我不服!”
左懋第摇了摇头,默然不语。他知道许定国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乱世之中,有太多的不公。如今朝内奸邪专权,朝外藩镇不臣。即使是有几个想革除积弊忠义之人,在这大势之下又能翻起什么浪花呢。
积重难返之下,也只能倾尽自己臣子的职责,再多的却也办不到了。
而这时张小帆却越众而出,对着许定国沉声道:
“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只大致知道你的姓名。更多的却不知道了。”
“刚才你说这些的时候,我甚至还去查了一下搜索引擎和人物百科......嗯,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你只需知道一件事,就是你快死了。”
“那么在你临死之前,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和冤屈。你是否能对自己说一句。你始终的问心无愧?”
“即便是在这一片黑暗无比的乱世之中,能对自己说出“问心无愧”这四个字的人,应该还有不少的吧。”
“无论田边辛苦耕种的农户,山中伐薪烧炭的樵夫,河里撒网捕鱼的渔人。甚至是你一直瞧不起的文官和士大夫。”
“我想,可以对自己大声的说一句,我此生问心无愧的,恐怕是数不胜数。”
“远的且不说,只说你面前站的这位左大人。在建虏进京之日,左大人的高堂老母就在北京。”
“她不愿意儿子受建虏所迫,竟活生生的绝食而死。”
“至少,她可以临死之前,称一句‘此生问心无愧’吧。”
“每个人都有顺境逆境,可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归罪于国家和世界的不公。自怨自艾倒行逆施,变本加厉的去杀那些善良的人,让更多的人陷入不幸,这又算什么呢?”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光明,但你有没有想过那是更幽深的黑暗?”
“那百年的屈辱史你不能预料,但你至少应该听过五胡乱华,听过靖康之耻。”
“我不去跟你说什么民族大义,说什么忠君爱国。因为你不能理解。我现在只跟你讲道理。”
“老百姓年年挨饿,卖儿卖女的缴纳辽饷,是让你杀建虏的。”
“你现在拿了钱,不但不去杀贼,反而去做建虏的细作奸细。这个事情,无论世界怎么变化,这个道理都讲不通吧?”
张小帆回身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典典和马喜儿,继续道: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只是因为吃顿饭,无意中窥破了你的阴私,你便要杀人灭口,这个道理也讲不通吧。”
“杀人者人恒杀之。你要杀我,可惜没有杀成。”
“那么我便杀了你。天理循环,本该如此。”
“你服,或者不服。那都是你的事。”
“你此生所作所为,盖棺定论。自有历史评说!”
说罢,也不犹豫,猛的拔出插在许定国背后的鱼梁剑,反手一剑,将许定国的人头砍下。
旁边的左懋第到底是个文官,看到许定国惨死,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时,街上的清风吹过。中了迷药的众人也都渐渐的恢复了过来。
王艳琳和左懋第因为是熟人,便把此番的经过一一讲给了左懋第。
而一旁的典典和马喜儿看着张小帆,也是一阵阵的好奇:“这人平时一句话不说,可是说起话来,居然有理有据,滔滔不绝,可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没事装哑巴玩,又是一个什么奇怪的癖好呢......”
左懋第的亲兵见许定国已死,也把他的尸首收殓了起来。报经官府,之后又去找了附近的客栈,安排众人休息。诸多细节,且不赘述。
第二天一早。两拨人却要分道扬镳。
左懋第的大使团要往东走,沿着长江去南京。
而张小帆等三人却要回潼关,正好和去潼关寻找弟弟的王艳琳是同路。
于是一同吃过早饭后,便各自张罗着离开。
马喜儿知道王艳琳的目的地是潼关,于是毛遂自荐道:“王姑娘,我对潼关很是熟络,上上下下的都有熟人,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在潼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二。”
王艳琳这边就把自己弟弟的一些情况,都细细的说与了马喜儿。
两人交谈甚欢,马喜儿还不断的拍着胸脯,告诉王艳琳尽管放心,这事全都包在他的身上。一定帮她找到弟弟。
马喜儿的这番小心思、小动作,被旁边的典典和张小帆清清楚楚的都看在了眼里。
典典一直气得鼓着嘴,末了才酸溜溜的跟张小帆道:“小白脸,你说这大胸有什么好的,走起路来也不方便啊!”
张小帆认真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典典,末了才缓缓道:“她比你高。”
“只是高那么一点点而已,又有什么出奇的?我年纪小,还可以再长个儿的!”
张小帆继续道:“她的眼睛比你大,皮肤比你白,鼻子比你挺,腰比你细,腿也比你长......”
典典跺着脚,黑着脸道:“你也不用说得那么详细啦!”
...
等众人收拾完行礼后,便准备启程上路。
王艳琳雇来一辆马车和一辆驴车,自己乘坐马车,把驴车让给了张小帆三人。
张小帆看到马喜儿和典典都上了车,楞了片刻,突然道:“等等,我们为啥非要跟她一路,还要坐她的驴车?”
张小帆倒是不觉得驴车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个事主要怕比。就像吃面一样。本来素面也挺好吃,对面却非要加一个浇头大排。这不能与诚心的演我么?
张小帆还没说完,就被马喜儿慌忙的拉上了驴车。
而旁边的王艳琳却听了个真切,道:“这么说,这位公子是看不上小女子雇的驴车了?那么门口就是骡马行,大可以自己花钱去雇马车。”
别人或许不记得,王艳琳可是还记着仇呢。虽然昨天张小帆杀了许定国,也等于救了自己。
但是之前许定国威胁自己的时候,张小帆可是亲自给那个老疯子做了示范,教那个老疯子如何进行开膛剖肚的。
虽说理智上想,那是不被人质所迫的一种计策,但是身为当时的人质,感受却截然不同,说王艳琳一点都不在乎,那是不可能。
张小帆的骄傲脾气怎么能受这样的挤兑,起身就要跳下驴车。可是刚欠了一下身。就被典典拦住,小声做着嘴型道:“我们没钱了。”
张小帆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才道:“我记得昨天那孔明给了你一个大金饼啊,你还拿那个金饼砸人来着。”
“我看那个金饼分量不轻,即便是买几匹马,也应该绰绰有余了啊”
典典睁着两个大眼睛,看着张小帆,如同看傻子一样的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张小帆反倒是被典典看得有些惊了,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典典叹了一口气,才道:“难道你一剑把人家楼给砍得塌了,就不需要赔钱的吗?要不是看在左大人的面子上,就那块金子还不够呢”
张小帆听到这话,顿时愣在车上,好半天才喃喃道:“话说,这个游戏......这么真实的么?”
他从小养尊处优,即便在游戏里面也是大把的撒钱。从来就没为金钱烦恼过,此时也是一脸的无语。
这边的王艳琳见张小帆半天没说话,道:“有驴车坐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还有没有问题?没问题的话,我让车夫走了啊”
张小帆怀抱鱼梁剑,双唇紧闭。仿佛在修习什么高深的内家功法,如同入定了一般,面色悠然,在驴车上端然稳坐。好似没听到王艳琳的揶揄一般。
王艳琳撇了撇嘴,轻笑了一声,吩咐道:“车夫,走啦!”
一驴一马两辆大车缓缓驶动,直奔潼关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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