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6章


高兰墅的对曹雪芹的没有理解,使《红楼梦》的一致性完全失却了。
贾宝玉的走向真的这面,而且殉了真,是他经历了一个市侩的阶级之后,是他看破了红尘之后,他看破了这个市侩的集团,一切的龌龊丑恶,害人害己,丧尽天良的行为,戕伤人性的道统,才更反映出林妹妹的一片真情的可贵。而在林妹妹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发觉到林妹妹处境的可怕。林妹妹是孤立无援的,伊是孤军作战,在理教的围剿之下,没有人给她做主,她要战斗,她要揭示她的心底的真正的声音,所以,她就孤僻、高傲,针刺别人的短处,解救别人对贾宝玉的包围,用种种的姿态表达自己的痛苦。林黛玉清楚明白地看穿大观园里的鬼魅们对她是绝对不利的,自己的母亲又死得很早,她是明白自己的处境的,她甚至要和薛姨妈联合,但是薛姨妈哄骗了她的眼泪之后,就舍弃了她,而且为着自己的女儿布置了进攻的阵线,是林妹妹最大的敌人。在林黛玉清楚明白地看清了这些个现实的时候,贾宝玉不但不来积极地援助她,而且他还糊里糊涂地自安于现状,态度模棱、意志薄弱,结果给人乘机而入的机会。林妹妹面对着整个的市侩集团孤军作战,不能够得到援军,终至“以身殉之”了。在林妹妹死了之后,贾宝玉越想越看出环境的可怕,越想越觉得林妹妹的可怜,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的糊涂。市侩主义的集团终于把“反市侩主义”的联合战线拆散了!这是《红楼梦》悲剧的顶点。
林妹妹没有错,她贯彻了她的主义。贾宝玉徘徊瞻顾,不决然地和市侩主义者宣战,也正是他的市侩的特色,而终于作了市侩主义的牺牲。所好的他还能正视现实,所以终能看出这悲剧的本质,而站到反市侩主义者这面,终于完成了反市侩主义的联合。
在托尔斯泰时代,俄国出现了很多忏悔贵族,许多伟大的文学家们差不多都是。尤其是在屠格涅夫的篇章里,他表现着一种对于农民的含着眼泪的眷爱。他差不多把所有的家财都还给农奴。这些中国的罗亭,外国的曹雪芹,他们都是在最后的一瞬间,放弃了维护市侩主义的立场,而宣言了自己明澈的态度。他们施舍了财产,固然不能解决问题的本身,但是却对封建贵族的统治的完美作了一个大破坏。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的男女青年“到民间去”的运动,风起云涌,像中国的“一二·九”运动一样,他们到乌拉尔去、伏尔加去、南方去、顿河去,号召农民和工人起来反抗残暴昏庸的政治。在落后的俄国,这种庄严的感情成了一种民族的痛苦的象征。
贵族的忏悔,就是在于他们应接受了新的号召。为什么俄国十九世纪会出现了许多忏悔贵族,是因为农业社会的秩序的变更,唤醒他们对于新兴工业社会秩序的服从。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自然”的宠儿,神权主义已经是淡薄了。贵族的忏悔是在人力已经开始足以控制自然的时候,才能够发生。
像俄国的那样的忏悔贵族,在中国是没有的,像托尔斯泰,最后放弃了他的堡邸,出亡在西伯利亚的荒村,在风雪里悄悄地死亡,对于中国的封建贵族是不堪想象的事。因为中国的封建贵族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市侩主义。这个原因很复杂:第一,因为清朝的统治是一个帝国主义征服下的统治,旗人的贵族是异族,民人的贵族,对满洲帝王也是奴才,他们对于人民的感情是绝对的。第二,是中国儒教的思想,儒教是一种市民宗教,还比不上俄国的正教是农民社会的宗教,儒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宗教,这一点正说明它是一个市侩的说教,所以儒教教得人寡廉鲜耻、男盗女娼了。第三,中国的农业社会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历代的学者都是为了这善良的秩序而歌唱,认为这个制度本身是没有罪恶的,永远不会倒的,所以更用不着为迎接新兴的制度来忏悔。第四,中国人对什么都没有执著感,有人派定这是黄老的弥天大罪,那是儒家的栽赃。其实,这是暴君专制的结果。因此中国人对什么都没信仰,所以忏悔的心情也薄弱。由于这种种原因,中国没有忏悔贵族。五四运动是开蒙了,“一二·九”运动是深入民间了,救亡的青年男女在风沙里奔驰着,中国的贵族在酒吧间里向舞女忏悔,他们在××买好了地皮,让儿子取得了外国国籍,他们准备了自己的白俄的命运了。中国的解放是中国现在每个人的责任,因为中国是一个民族解放的运动,中国的命运的完成是在于统一战线的完成。殖民地次殖民里,“人的觉醒”和“硬骨头”的性格是最可珍贵的。幽囚在明代古屋的张学良的执著,由于他是农民的儿子,他有着土地的执拗的缘故。萧伯纳说他是一个“很爽快的男子汉”,萧的太太说他是“×××的人”,有人告诉我,延安方面要求放他出来。在中国贵族的忏悔是不可以的,要一忏悔便有藏之古屋而不得出来的危险,因为取得了反市侩主义的战斗的联盟的缘故。释迦牟尼说:“众生皆可成佛!”耶稣基督说:“真理的门永远开着!”鲁迅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1941年3月25日写
(原载香港《时代批评》,1941年第69期)
宝玉新释
过去,评《红楼梦》的人,常常因为书中写有宝玉“参禅”和“续庄”(续《南华经》文字)的章节,便想从这些地方寻绎出曹雪芹的思想继承的关系来。从而得出结论,认为曹雪芹解决人生问题的答案,不外求得解脱。而且这种解脱的途径,也是沿着释迦或者庄周的道路来走的。
我们现在就曹雪芹的思想和庄周思想的关系,试作初步探索,看是否真的如此?
主张曹雪芹经历了种种繁华,重重苦痛,而想求得解脱,最有代表性的,应属王国维。
我们都知道:老子说过:“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曾说过:“大块载我以行,劳我以生。”王国维便照这些词句的字面作了解释,说出自己的看法道:“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论)从这王国维把生和忧患劳苦相对立起来。人欲生,而不欲苦,但是忧患和劳苦是无法摆脱的。人所欲者达不到,人所不欲的苦痛,却不能摆脱掉。王国维以此作自己的出发点。
王国维把“欲”作为生活的本质,再阐述欲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是由于不足而生的,不足就是苦痛本身。即使一欲得以满足,但是另外的欲又要求满足,还是得不到最后满足。因之,所谓的“究竟慰藉”是永远得不到的。即使真的所有的欲都得到满足了,再没有可欲的对象了,这时厌倦之情便会乘机而来。人活在世上,就像背负着重担的人一样,总是开脱不掉苦痛和烦恼。这样,人生就和钟摆一样,摆动在苦痛和倦厌之间。
照他的说法,人世生活的性质,可以用下列公式表出:
欲(生活本质)——多而无厌
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
苦痛(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
人生不过是在“欲”和“偿”之间奔波角逐,无法求得“究竟慰藉”,安顿快乐,得到的永远是苦痛。
王国维也曾看到政治和科学是人欲的积极的成果。他说:“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钜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所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这是他的观点里的一线火花,是值得称赞的。但这个火花很快就熄灭了,他把脸偏了过去。他并不认为政治与科学,或是理论与实际,可以解决人生的苦痛,他认为解决人类生活苦痛的,应该别有良药,就是要用美术来作升华剂。
“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从而去“欲”存“知”,因而得到解脱。他没有说明这种解决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只是说他认为美术才能称得起“其物非实物”。正因为它是物又非实物,才能担负起使“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
随即他又认为“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因此,他的意思就是:人在美术中既可得到对物的享受,因为它毕竟不是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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